风光人物|李东生:顺流逆流,只立潮头
赶碳号决定写李东生,这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。四十年来,包括一些著名财经作家和商学院在内,无数人已将他定义过无数遍。
当代企业家中,李东生并不能算最成功的,却是最积极乐观的一位。多种复杂因素叠加,经济下行压力变大,企业凋敝,社会浮躁,人心焦虑。有人保持沉默,有人保持愤怒,有人提前退休,有人润之大吉,但也有人,仍然立在潮头,保持前行姿势。李东生,无疑就是最后这类人。
一个见证并参与改革开放历史进程的人;
一个从强周期行业转战到另一个强周期行业的人;
一个将全球化、科创、资本、地产、金融等等手段同极致应用到制造业上的人。
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,李东生作为一位企业家的思考与作为,可能更具现实意义。无论顺流逆流,他都只立在潮头,不曾退却。这些的价值,甚至超越了TCL这家企业本身。
李东生,1957年生于广东惠州东江边,以此得名“东生”。
1978年,李东生考入华南理工,同期的还有陈伟荣和黄宏生,三人日后分别创办了TCL、康佳和创维,人称“华工三剑客”。1982年,李东生加入TCL的前身——TTK,自此和TCL走过40年,终成中国制造一极。
然而,就在最近,TCL科技爆雷了。
7月14日,TCL科技发布半年度业绩预告:今年上半年营收840亿~855亿,同比增长13%~15%,但归母净利润为6.5亿~7.5亿,同比下降89%-90%,扣非净利润亏损,更是为负的5.6亿~6.6亿,同比下降110%~112%。
今年一季报,TCL科技营收406亿,同比增26%,归母净利为13.5亿,同比下降44%,扣非为6.1亿,同比下降-71%。
这也就意味着,TCL科技在今年第二季度的三个月中,主营业务一下子净亏了12个亿。
公司公告解释,下游消费终端需求疲软,半导体显示行业处于周期底部,主要产品价格均大幅低于去年同期。
TCL科技的业务收入有一半来自半导体显示,主要是LCD面板。这是一个强周期行业,赚钱时很疯狂,亏钱时同样让人发疯。去年,TCL科技实现净利润150亿,创下历史最好纪录,其中主营业务利润就贡献了近70%。
和TCL科技并称为LCD面板双雄的京东方,在今年一季度营收505亿,同比与去年持平,扣非净利润35亿,同比下降为23%。
半导体显示行业,是一个大投入、重资产、快迭代的行业。截至2021年底,京东方累计投入了5500多亿,已有的、在建的、规划中的生产线多达20多条;TCL旗下的华星光电也累计投入了2600多亿,布局了9条面板生产线、5大模组基地。两家企业总共8000亿的投入,历经十多年努力,终于拿下40%的全球市场份额,打败长期垄断这个市场的韩国三星和LG。
然而,今年以来,面板双雄成了面板“双熊”,外战刚止,内战又起,而TCL科技显然更“熊”一些。
李东生也有好消息。
在2021年和TCL科技并表的TCL中环,正处光伏行业上行周期,今年上半年营收同比增长76%~87%,约为310亿到330亿,归母净利更是同比增长93%~106 %,约为28.5亿~30.5亿。
TCL科技去年收购的ST奥马,今年上半年业绩也不错,净利润同比增长了149%~173%。
2004年,TCL并购汤姆逊和阿尔卡特,让李东生“一败成名“,让TCL差点中国商业史的图谱上消失。
假设李东生没有顶住压力和质疑,力排众议,收购了华星光电,跻身LCD面板巨头,那TCL沦为一家平庸的边缘化家电企业,也是大概率的事。
同样,如果没有两年前,TCL对于中环股份的并购,这一轮危机,李东生可能未必能够挺得过去。
也许,正是意识到LCD行业所蕴藏的强周期风险,李东生才居安思危,在两年前竞标时一手多举了5个亿,以125亿力压华发、IDG资本,一举拿下中环100%股权。
不管怎样,现在都算“收之东篱,收之桑榆”。
即使如此,李东生的挑战仍然艰巨。
TCL中环在TCL科技的营收中,截至今年一季报占比仅三成左右。而且,TCL中环所在的领域,同样是一个强周期行业。随着光伏装机量不断上升,上下游扩产、达产提速,硅片产能的过剩,理论上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。
按照华星光电所在的LCD行业的周期率,过往每一轮低谷,都会持续三年左右。目前景气的光伏周期,能不能支撑三年,值得怀疑。
如果两个强周期行业都处于上升期,那么李东生无疑会收获戴维斯双击,好上加好。但如果这两个强周期行业不幸撞到一起同时下行,那就是戴维斯双杀。不知现在已经背负1950亿负债、资产负债率超60%的TCL科技,有没有足够厚的安全垫、过冬棉袄?
TCL身处的两个行业中,李东生都有着超级竞争对手。LCD有京东方,创始人叫王东升。光伏行业有隆基,创始人叫李振国。两个对手,就连姓氏、名字,和李东生都有些许巧合。但说到竞争,还有比家电制造行业更惨烈的吗?
做企业,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,在制造业长跑了整整40年的李东生,看惯生死,多次渡劫,也无惧挑战。
公众视野中的李东生,是个典型的理工男,严谨,平和,谦逊,一丝不苟。四十余年商海沉浮,他并没有历练成一个擅长讲故事的演说家。
一年多前,亚布力论坛举行了一个关于全球化的内部分享会,有五六十人参加。以李东生的江湖地位,在这种小场面,完全可以坐而论道,信口拈来。而他居然准备了讲稿和PPT,全程肃立,认真读稿,不见丝毫放松。
从1999年在越南开设第一家工厂算起,TCL的全球化经历了三次升级:初创时期帮国外品牌代工,中期自创品牌开拓市场,现在以产业资本及核心技术实现全球化的经营。
中美贸易战以来,众所周知,很多中国企业都被打趴下了。在贸易战升级的种种不确定性中,TCL逆市而上,扩建了墨西哥彩电工厂,提升出口美国的彩电在海外工厂的制造比例,在2020年底达到了36%,去年底达到了70%,今年则有望达到90%以上。
在全球化方面,TCL以身说法,为中国企业贡献了经典案例。2004年,TCL并购汤姆逊和阿尔卡特遭遇溃败与亏损,TCL差点破产,也让李东生当选“中国年度最差CEO”。
同样在后来作为全球化投资标杆的复星,其命运与TCL有颇多相近之处。同样是2004年,复星和郭广昌,也经历了一场自并购南钢之后的生死劫,受到德隆崩盘事件的市场冲击,也遭遇被列入银行慎贷传闻的困扰。
2005,复星四君子:范伟、郭广昌、梁信军、汪群斌
两位企业家成功渡劫,展示了化解危机的高超能力,但事后对待“教训”的心态,却有很大不同。在2004年以后的多少年内,复星一直闻“德隆”而色变,最忌讳将外界将自己与德隆类比。包括发生在2015年那场失联事件,在全体复星人中,也是永远都不能言说的过去。
TCL跨国并购失败的案例,则被写进商学院的教科书。在过去的很多年里,这个案例甚至会和一年后的2005年、联想收购IBM电脑业务这个成功案例相提并论,放在一起,供大家分析、研讨。
跨国并购失败重整之时,他给中国商界留下了一个经典篇章——《鹰的重生》,重新定位了TCL企业的价值观和管理模式。不擅长讲故事的李东生讲了一个故事:鹰的寿命有70年,但在40岁时身体机能老化,要经历一次150天的蜕变。它会用喙击打岩石,直到其完全脱落,等待长出新喙,用新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根拔掉,直至鲜血淋漓。之后,它会用新的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拔掉。等羽毛重新丰满后,雄鹰重新飞翔,迎接自己的新生。2011年TCL三十年时,吴晓波执笔,写了一本同名传记。
有好事者后来考证,李东生所讲的鹰之重生的故事,其实不尽合乎科学规律,甚至基本为杜撰,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这个故事的价值。它激励了后来的一批又一批的创业者们。
李东生不仅从不讳言失败,甚至直到今天,他在公众场合演讲,也经常把TCL历史中鲜为人知的几次失败教训,都拿出来与众人分享。从心理学上,能够当众承认失误甚至自黑的人,内心都无比强大,就像待人越是谦和,其内心其实也越自信。
赶碳号认为,这是一种水一般的修行。自省、谦卑,这些都是逆人性的,知易行难。我们不妨回想,无论做实业还是做投资,若想成功,哪个不需要逆人性、甚至要成为逆人性的高手才行?
李东生将曾国藩家书奉为圭臬,“结硬寨、打呆仗”,凡事再难,咬牙坚持再坚持,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。
2006年,李东生带团队到了革命圣地延安,在行走中反思自我。这在后来成了TCL的必修课。到了2015年,在首度跨过千亿门槛后,李东生率领高管到戈壁徒步拉练,是为“鹰旅”,成为家电行业中第一家走戈壁的企业。
在此之前,也只有房企旭辉,用这种形式砥砺斗志,激发狼性,终成地产行业的强者。后来,又有数不尽的企业与组织,让茫茫戈壁滩,成了奋斗精神的磨刀石。
有人形容,中国企业过去的美好时光,就像在一部高速上升的电梯里做俯卧撑。很多人原本以为自身经营管理能力多么优秀,核心竞争力多么强悍。只有当电梯失速甚至失重时,才发现原来不过是时代的红利,而其中的一些草莽英雄,将注定老无所依。
40年来,李东生都在做电视,从显像管时代干到OLED时代。不管是全家人围着一台电视的过去,还是全家人都不看电视的现在,李东生都一直在努力跟上时代。
李东生努力跟上时代的方法有很多种,除全球化经营、产业并购扩张之外,在过去实业空心化的年代,也不乏借助地产、金融的诸多手段赚钱。
实际上,TCL收割地产利润已有多年。
根据无冕财经报道,早在2007年时,TCL的地产营收就超过了5亿元,不过到了2011年,却意外将地产业务出让给了如今已经爆雷的花样年。另外,随着华夏幸福、蓝光、恒大、奥园等房企接连债务违约,TCL的子公司钟港资本也频频出现在财务顾问名单中,作为处理房企债务的中介方下场掘金。
TCL真正赚钱的还是产业地产。TCL和深圳一家有些背景的产业地产公司合作,双方五五分账,TCL利用自身的科创产业勾地,对方负责开发招商运营,做了广州云升科学城、TCL华南总部大厦等项目,总计30余万方,到现在这些物业已升值巨大。TCL看到产业勾地背后的巨大商业价值后,决定自己单干,引得这家企业老板相当不快。
前几年市场行情好时,格地、美的、海尔、新希望,无不下场捞金,商者无域,无可厚非。关键之处在于,制造业仍是李东生的底色,偶尔“不务正业”,也是赚钱补贴家用而已。这些,也让人联想到曾国藩式的灵活变通之道。
值得一提的是,早在1997年时,李东生曾被推荐作为惠州市副市长的候选人,但他却拒绝了。他说,“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,TCL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”尽管没有入仕,他无论是处理政商关系时的进退有度,还是早期探索TCL产权改革、只动增量不动存量的做法,几乎都堪称完美。
除了上世纪90年代以外,中国制造业大部分一直很辛苦,无论是微利的家电行业,还是重资产、大投入、强周期的LCD面板行业,还是拥有着一样特征的新能源光伏行业,可谓“不疯魔,不成活”。
柳传志退休了,张瑞敏退休了,那个时代的企业家能和他们齐名的,貌似也就剩下一个李东生,花甲之年,仍奋战在辛苦的制造业。
最近,有人在公开场合问李东生,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,很多人躺平、退休,你有没有类似打算,毕竟已经65岁。李东生对于制造业地位有所提升的兴奋和自豪,溢于言表。他认为,制造业是关乎国家民族命运的基石,生产性创新是大国经济走向繁荣、人民生活走向富裕的关键所在。
2021年,我国制造业增加值为4.87万亿美元,占全球近30%,是美国的1.9倍,比上年的优势进一步放大。对于这些数字,李东生就像对TCL一样熟悉。
顺流也好,逆流也罢,虽然中国制造业和世界最先进水平相比还有差距,但总有一批批优秀的中国制造企业在努力奔跑、不断超越自我。
去年是TCL四十周年。李东生请秦朔和戚德志写了一本书——《万物生生》,副题是:TCL敢为40年,1981-2021。
《万物生生》的“生”,是“此心光明万物生”,不只是TCL的生,也是李东生的生。
巧的是,就在两年前的2020年,复星也出了一本书,名字叫《道生万物》,副题是“郭广昌与复星”。十多年前,财经作家吴晓波也曾打算帮复星写一本书。郭广昌当时的观点是,一家企业到了写书的阶段,往往也就定型了,“我们还没有定型”。看来现在的复星,算是定型了。
道生万物说的是始,万物生生说的是终,本质上是一回事。《易经》最后一卦“未济”,以未能渡过河为喻,阐明“物不可穷”。无论是哲学出身、以实业牵引投资的郭广昌,还是理工背景、以资本驱动实业的李东生,他们都参透了“生生不息”,上商近道。
TCL中环的光伏圈同行通威集团,今年同样迎来40岁生日。这家也穿越过若干次周期、经受过生死考验的企业,今年上半年净利就在120亿以上,就像李东生的去年。通威40年的大红庆祝标语随处可见,追忆流金岁月,洋溢着一片喜庆。
今年,也是复星、泰康、巨人这些“92派们”30岁的生日。经历过大风大浪、如今又在经历评级下调负面困扰的复星,无比低调,据说只在内部搞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庆祝活动,对外不作任何发声。
围绕着业务和战略,TCL举行了一场“全球生态合作伙伴大会“,和“中国企业转型升级与全球化发展论坛,以此庆生。从庆生的调门把握上,TCL有些介于通威和复星之间,既不敲锣打鼓,也不寂静无声,这一如李东生其人,从容而真实。
李东生拥有着幸福的生活。
2003年8月,李东生与魏雪相识于北京长安俱乐部九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,欧美同学会商会要举行月度午餐会,主持人是魏雪,时任普乐普中国公关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,演讲嘉宾正是李东生。2006年,李东生在付出巨额分手费与前妻离婚后,与小自己十来岁的魏雪,在中国大饭店举行了盛大的婚礼,并在后来诞下一对双胞胎。目前,魏雪担任TCL科技副总裁,把TCL的体育赛事营销搞得风生水起。难怪吴敬琏吴老都祝福李东生,能娶到魏雪,李东生可以说是三生有幸。
李东生不喜欢假设,也从不耽于浪漫的幻想。
他经常说,“我是做工业的,做工业就要扎扎实实,抬头看天,低头赶路。”
十几年前,做企业一向败多胜少、但管理著作等身的冯仑,就曾和赶碳号说,在我心目中,柳传志、王石这些人是画,已经被挂在墙上了。说这话时,他一脸坏笑,一副末学后进惫懒模样。冯仑并没有提到李东生,虽然早年他和这位大哥一起合作过地产生意。
如今,冯仑当年所说的很多偶像们,都已主动地或被动地走下了神坛。以笔者对他们中间一些人的了解和理解,也许他们自己也从来也没有认为,自己曾是一副挂在墙上的画,无论是胸怀坦荡、事皆可与人言的柳传志,还是简单纯粹直接但也一直招黑的王石。自古名将如美人,不许人间见白头。不知已经退休的他们,是否有着同样的感慨。
只有时代的企业,没有成功的企业。张瑞敏这话现在看来,何等的睿智。
在实用主义盛行的当下,企业做得好,你说什么都对,企业掉队了,不管什么原因,你说什么也都是错的。这话,除了对于俞敏洪老师以外,绝大多数人都适用。
一介理工男李东生也好,一介书生俞敏洪也罢,重压重挫之下,人们仍然能够感受到企业家精神的光芒。这些,已远远超他们的企业给人们所带来的价值。
但即使积极入世如李生者,早在十几年前也说过类似的话,“如果太重的个人情感和精神寄托在企业里,处理不好的话,有时未必是好事情”。
这话,仿佛预见到了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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